不要冷漠地羞辱仍在抗争的人

　　舒圣祥

　　1918年7月，鲁迅发表《我之节烈观》，批评了“表彰节烈”的做法，认为节烈之举“极难，极苦，不利自己，无益社会国家”。102年后的今天，这样的戏码仍在上演，仍有许多人高喊“要做节烈”——要别人去做节烈。

　　TikTok在美遭遇风波，近来已有许多人知道。经过各路人马一番描述渲染，TikTok很像一个弱女子，忽然碰到暴徒（美国总统特朗普），父兄丈夫力不能救，左邻右舍也不帮忙，于是“就死了”（TikTok可能被美国政府封杀），或者“竟受了辱，仍然死了”（TikTok美国业务可能被迫出售），或者“终于没有死”。

　　照鲁迅的话来说，“久而久之，看客们便聚集起来，既不羞于自己怯弱无能，也不提暴徒如何惩办，只是七口八嘴，议论她死了没有？受污没有？死了如何好，活着如何不好”。此情此景，仍在TikTok上重演。

　　看客们的意见集中在——TikTok没有抗争，所以“跪得这样快”——这是“无知者无畏”，以至于“无情”。 TikTok从来没有抗争吗？一直有。据公开报道，自去年11月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（CFIUS）启动安全审查以来，TikTok做了大量努力，试图力挽狂澜。

　　比如采取技术方案确保用户数据安全和平台中立。比如在洛杉矶开设透明度中心，公开审核政策和保护用户数据隐私的做法。比如雇佣多名海外高级管理人员，包括公共政策、公共关系、法务、安全等方面的专家，任命前迪士尼高管凯文·梅耶尔为TikTok CEO。几乎在合理、合法、合规范围内穷尽一切手段。

　　难题在于，身为一家企业，TikTok的抗争对象是目前全球最强大国家的政府。只要研究过总统行政命令、《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》（IEEPA）、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（CFIUS），大家就会知道，现任美国总统完全有能力置TikTok于死地——他正在这么做了。 情况是，8月6日，特朗普发布行政命令，禁止任何美国个人或公司与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进行交易，该命令将于45天后生效。

　　封杀TikTok、将字节跳动列入实体清单、强迫TikTok出售，每个选项都可以把TikTok送入惨烈的深渊——“一国剿一企，一企敌一国，这原本就是是不对等的抗争”。即便抗争如此艰难，TikTok仍在抗争。字节跳动创始人、CEO张一鸣在内部信表明了这个态度：“考虑到当前的大环境，我们也必须面对CFIUS的决定和美国总统的行政命令，同时不放弃探索任何可能性。”

　　但键盘侠仍在冷漠地羞辱抗争中的TikTok，甚至质问为何不“自戕”（主动退出美国市场）？——仿佛督促一个不逞匹夫之勇的人去死，所谓“宁为玉碎，不为瓦全”——也许是因为这玉璧并非他们的，所以死不足惜。

　　中国人向来都如此？也不是。在古代，我们敬重不逞匹夫之勇的真英雄。历史上有名的“胯下之辱”、“卧薪尝胆”、“苏武牧羊”，都是这样的典故。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则在《报任安书》中，热情赞颂了一群不争一日短长而终有作为的人：“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，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……韩非囚秦，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，《诗》三百篇，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”

　　纵观近现代历史，中华民族也正是在对苦难的一次次忍耐、负重和超越中，获得长足的进步。到了互联网时代，我们开始崇尚速度胜于耐久，青睐嘲讽多过宽容，多了基于碎片新闻的怒火和猜疑，少了就事论事的平静和包容——“反正发泄一下也没有代价”——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今日互联网上，存在如此多划分阵营的意气之争和相互对骂。

　　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过的一段话。他说，“爱是明智的，恨是愚蠢的。在这个日益紧密相连的世界，我们必须学会容忍彼此，必须学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，总会有人说出我们不想听的话”， 为了这颗蓝色星球的继续运转，我们必须学会包容。

　　在分崩离析的时代语境中，我们更应该记住这句箴言。至少，不去制造和玩弄别人的苦痛，不去冷漠地羞辱那些仍在抗争的人。（舒圣祥）